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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着——“MH370”中国乘客家属这一年



2015-03-07   作者:谢梦遥   来源:国际空港信息网   点击量:    打印本页 关闭


    那154位中国乘客,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:一个享有声望的画家团,十几个从事境外劳务的河北定州农民工,二十多位老年人组成的直销性质的商务考察团——姜辉母亲即是其中一员,以及零散的游客与公派出差者.......命运上的相同处境,将他们的家属捆绑到了一起。

活着——“MH370”中国乘客家属这一年

  图:为张建义写的日记。

  对于他们来说,2014年3月8日,是原有生活秩序崩坏的第一天,也是尚不懂得煎熬为何物的最后一天。正是那天凌晨,MH370——那架载着239人的由吉隆坡飞往北京的马来西亚航空的客机,与世界失去了联系。

  至今没有找到任何残骸。一桩航空史上前所未有的离奇事件,将分散于20多个省市的134个中国家庭串联到了一起。依照与乘客的关系,他们是父母、子女、夫妻、姐妹.......他们被归为一个群体,“MH370”乘客家属。这个群体不仅仅是名义上的。这一年来,他们时常碰面、聚会、一起行动,他们建立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微信群,他们还拥有一个家属委员会。

  某种程度上,将他们拧到一起的,不是所经历的大致相同的惊惶与痛苦,不是彼此间的嘘寒问暖与理解,更不是尚未获得的赔偿款——那些固然是重要的但绝非核心,而是对于同一信念的恪守:亲人还活着,那154位中国乘客还活着。

  或许在未能深刻了解他们经历的人看来,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。但一位叫戴淑琴的高瘦老人说的话具有代表性,“这件事本身就是不透明的东西,如果马航也好中国政府也好,给一个明确的证据,大家就不这么想了。”戴淑琴妹妹一家五口都在那家飞机上。

  他们会向周边的人求证他们的想法,无论是亲友、记者、官员,甚至是为了维稳而经常在场的警察。当他们这样问时,往往眼神热切,偶尔还会再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,“你别说瞎话,泼点冷水也没关系。”

  几乎没有遭遇否定的声音,戴淑琴的邻居是已知的唯一例外,那是个从未结婚的有些古怪的上海老太太。“早死了,哪能活着啊。”在事发第11个月时候,她终于跑到戴淑琴家说。戴淑琴很不舒服,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。“我也理解,人家是局外人。”她说,她明白那人是出于好心,意思其实是你不要折磨自己,活得太累。“另一方面,人确实没死啊。”

  他们会分析国际政治。

  阴谋论是一切分析的基础。在广泛流传的阴谋论中,美国是事件元凶,而飞机降落在了南太平洋的迪戈加西亚岛,那里有美军军事基地。但一个叫叶伦的大胖子则认为,乘客已经转移去了日本的冲绳,理由是中国人跟日本人长得像,“即使在当地有所暴露,外界不易察觉。”山东大爷文万成坚信,这个事件不是针对某一个情报人员,是国家与国家的军事技术与战略的交锋,是如何应对大面积战争的实力测试。

  他们深知煎熬的味道。

  有一些人还瞒着家里的老人,一位大妈每周探望不知情的老母亲时,要强颜欢笑、尽量遮掩,但在吃完饭厨房洗碗时,她想起机上的孩子,眼泪却滑落下来。一对山西太原夫妇走访了五台山、青城山、峨眉山,求卦周易,还找过藏传佛教的大师,只为问询孩子平安。许多人至今保留着定期拨打在飞机上的亲人电话的习惯,尽管永远是相同的提示音。他们拒绝“遗孀”、“难属”等称呼。“请别这样写我们好吗?”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问。而在一次群访进入尾声时,头发斑白的老人张偲亲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,“我就是想我的小孙子,别的都不想。”他甚至没有提及同在飞机上的女儿与女婿。

  但某些时刻,那些过往的温存画面无需问起,就主动地涌出来。

  “他从小就是我带,我一天带他出去两趟。除非下大雨不出去,下雪我们都出去。买点花生,小孩会走道,我就说走,给你花生吃。跟我走十来米,给花生,再跟我走十来米。”在另一次采访时,张偲亲没再哭泣,但也没有笑容,他就那样慢慢地说着,神色平静地像一潭死水。

  “出去的时候就问今儿上哪儿啊,玩滑梯。今儿咱们去哪儿啊,今儿上游泳池。今儿咱们去哪儿啊,今儿去大平台,就去大平台。然后就走了......”

  依靠

  家委会最初的形成,是为了利于提问。那是去年3月家属们安排在北京的丽都酒店等消息的时候。每天都有发布会,他们心急地向马来西亚代表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。由于官方应对的迟缓、信息处理的混乱,家属存有太多太多的疑问。但经常发生的情况是,一个焦点还未解决,就被另一个提出的问题转移了。有人提出,提问需要连贯、有针对性,提前统计好,指定专人负责。

  家委会随之很快发展成不同的组别,包括法律组、技术组、媒体组、生活组、办公室,并没有选举,各人依据特长加入,利用微信联系。以家委会为核心,这个群体慢慢地有了凝聚力

  后来成为“带头大哥”的姜辉就是这样进入的家委会。他是个慷慨仗义又敦厚温和的北京人。家委会20余名成员中,多是高学历、英语好的年轻人,42岁的他已算高龄了。但姜辉的一技之长是,他是通讯专业毕业,对于人们最关心的马航的卫星信号、人为关闭的应答器等问题,他拥有背景知识。

  姜辉很快意识到,家属唯有彼此。前来慰问的朋友,永远无法感同身受,而与原本没有任何生活交集的其他家属,能够真正实现彼此理解。那154位中国乘客,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:一个享有声望的画家团,十几个从事境外劳务的河北定州农民工,二十多位老年人组成的直销性质的商务考察团——姜辉母亲即是其中一员,以及零散的游客与公派出差者.......命运上的相同处境,将他们的家属捆绑到了一起。

  在2014年的五月初从丽都酒店遣散后,新成立位于北京机场附近的家属沟通与支持中心(他们都叫它空港中心)成了家属们新的据点。在家属的描述中,空港中心——在马航设立的家属沟通与支持中心,就像一个牢笼,记者被限制进入,没有电视,没有盒饭,一度连饮水机也没有。

  一无所获的搜救与极其有限的信息发布,让空港中心并未实现原有的意义。家属们被归纳到一起的问题,形成了47页A4纸,但工作人员只做转达。一些问题颇为冷僻,外界一般很难注意,诸如,“马尔代夫居民捡到的灭火器属于哪个航班”或者“波音公司即是飞机制造商又是搜索策略小组的成员,为什么至今没有解释过MH370是否涉及产品质量与设计缺陷”;另一些问题则凝聚了公共舆论的焦点,“为什么明知折返,还在南海搜救了八天,因此耽误了宝贵的救援时间?”问题至今没有解答。

  但家属们仍然主动地投往那个“牢笼”,像是某种自我惩罚的苦行,又像是虔诚的朝拜。空港中心处于六环外,如果从北京南站出发,需要转四次地铁,出站后再步行20分钟才能到,单程需近3小时。一位曾全程随行家属的济南维稳人员不得不叹服家属的毅力,一天下来,他的腿走肿了。

  空港中心成了家属们的相聚之所。周一、周三、周五,约定俗成是见面的日子。每逢周五最热闹,外地家属也会赶过来。那个小小的会议室里,充满了河南、安徽、山东、天津等各地的口音,有些人完全说不了普通话。逢大事发布或者集体活动,能有上百家属聚集。“那种大家庭的感觉,几天不见就想。”姜辉说。到场的多是老人,他们不聊一般性的家长里短,除了阴谋论的种种猜想,最多的事情是,“聊孩子以前怎样,怎么优秀,怎么好。”

  他们从曾经社交生活里退场。张偲亲对于一切登门慰问予以拒绝。姜辉在好友建立的微信群里不再说话。直到很多天以后,他发现那个群里的其他人也很久没说话了,他一问,原来朋友们怕惹着他,又建了个新群。

  他们唯有彼此,身份与阶层的错位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干扰。61岁的戴淑琴是一个退休工人,姜辉的父亲是位厅级干部,按照中国的政治教材,他们是统治阶级与仆人的关系;有的人在北京有几套房子,但一对冯姓农民夫妇住在市郊月租只需50元的棚户房里…….随着时光推移,他们的情谊越来越深。这种故事甚至可以像接力棒一样头尾相接:天津的一位大爷,几次来京都给姜辉带上正宗的煎饼果子;姜辉每趟开车去空港中心,都顺道带上戴淑琴与腿脚不好的大胖子叶伦;戴淑琴没用过智能手机,另一个家属就送了她一台,叶伦花了一个下午教她.......

  他们扮演起彼此生活中缺位的角色。戴淑琴的家里,顺墙根摆了一溜儿坛坛罐罐,那里面是给其他家属做的腊八蒜。她是个讲究的北京人,大年三十吃饺子不能没有腊八蒜,她对姜辉说,“你母亲没在家,我弄馅买肉,得让你和你父亲吃上饺子。”她是一位独居的老人,经常邀请其他家属来家里做客。

  “和家属在一起,我才会笑得出来。”戴淑琴说,“我平时从来不会笑的。”

  这位声音嘶哑的老人,能够坦然地谈起许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糟糕的事情,但说起另一位叫的程丽萍的女人,她突然抹起了眼泪。程丽萍因最近一次意外摔成脑震荡住进医院,她主动去病房里陪了一天一夜。她想帮丈夫在飞机上的程丽萍省钱,“她俩儿子上幼儿园,护工一天要三四百呢。”她还安慰过意不去的程丽萍,“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我还得靠你呢”。去年夏天她在空港中心晕倒,正是程丽萍送去的医院。

  在病房连续的26小时里,戴淑琴一分钟也没合过眼,困了就出去抽根烟。但她骗所有人,说夜里坐在椅子上睡了。

  她一生都是安分守法的老实人,但在去年7月,她却头次被抓进了派出所。那一晚,有十几个赴京的河北农民工家属,为省下住宿费,决定在空港中心的地板上过夜。戴淑琴也留下了,她只是觉得,这是一种共同进退的表态,没有人劝得住她。

  留宿没有成功。大批的警察在深夜时分出现,带走了所有人。在开往派出所的路上,戴淑琴的手机了涌进了40多个未接来电,都是家属的来电,被抓的消息在微信群里传播。次日深夜,戴淑琴走派出所时,让她惊讶的是,外面站了二三十位家属。原来头天夜里,姜辉等几个就去了派出所外等着。天亮后,更多的人赶来。

  “他们进去24小时,我们在门口等24小时。他们出来的时候,第一眼看到我们在。要不说是一个大家庭呢!”姜辉说。那是漫长的一夜,几位开车的人,分批次将所有人送回家。最后一程结束,已是夜里2点。

  长夜漫漫,他们唯有彼此。

  委屈

  文万成总是显得与众不同。有什么不满他会直接说出来,但他使用“汉奸”、“废人”这些词却完全不会考虑后果。他不喜欢姜辉,觉得他缺少“大将谋略”。他与大胖子叶伦也是死对头。几次在空港中心,他差点与其他家属打起来。

  他是那种典型的斗争经验丰富的倔强老头子。随身携带着针孔摄像机,随时拍摄。哪怕接受采访时,也将设备对准记者。这个习惯保持五年了,缘于曾经吃过的亏。“因为中国官员说话不管事,你必须把他拿住了。遇上推诿扯皮、野蛮,你到了关键时候,在他面前一放,就老实了。”山东老家的干部们都害怕他。这样的针孔摄像机,他有四五台。

  他时时展露出他的强硬。空港中心成立前,政府下发了文件,承诺届时会有六个部门的人到场负责。后来,他真拿着那份文件,一一核对。“就是今天咱们先不干别的,我们先对一下人数?”只有他敢那么做。政府方面很尴尬,相关负责人并不在场。

  每当问及职业时,他都说是掏粪工。当然,这只是部分的真实,80年代他干过两年,但他愿意强调这一点。他还会说起他做过乞丐的经历。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充满了理直气壮,似乎这些卑微的过往,证明了他骨子里的顽强。

  这个做过掏粪工与乞丐的老人,终于将他的独子培养为研究生,继而是优秀的职业经理人,他一家也从贫民区搬入中产社区,接下来还准备装修别墅,当一切即将圆满之时,他的儿子上了那架飞机,离家那天,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(“我儿子经常出差,我没拿它当回事”),这一切难道不足以让一个父亲的伤心欲绝吗?至少表面上看起来,并非如此。他是采访中唯一压根没有提及自己痛苦的人。

  去年4月5日,一位记者采访他到了夜里一两点,拖着不走,最后对方忍不住了问他,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“清明节和我有什么关系?我儿子没死啊。”他感到莫名其妙。后来记者哭了起来,说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父亲,他还反过来安慰了一番。

  他似乎是用言行践行他的信念。“因为理解不一样,不是我说活着就活着,你说死了就死了,关键是证据,我需要理性地对事件,到底谁在隐瞒。”

  在文万成的讲述中,他在事发第一天就保持了冷静。每天早上打开电脑看新闻是他的习惯,他一向最关注南海、东海问题,那天的新闻头条是儿子登上的飞机。当家人乱作一团的时候,他却认为,“这是很正常的劫持事件,看看后面怎么摊牌,是要钱还是换人。”

  但在南海耗时一周多的错误搜救、马来西亚军方错失MH370折返的雷达信号等消息证实后,疑窦丛生。就像同样发生在其他家属身上的一样,他也逐渐相信阴谋论,“驾驶员为了自杀,不会搞得这么复杂。”作为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,他在东海、南海问题上的信息储备,为他的猜想做下铺垫,“它涉及战略渗透,中国政府把南海搜了一个遍,对马六甲海峡、南印度洋,原来军用飞机无法进入的地方,现在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去了”。

  他曾联系航空领域律师张起淮,希望集体签约后启动法律手段将一些谜团打开。但后来因为姜辉等人的顾虑,最终没有促成,对于姜辉的不满正是开端于此,拖累了他找儿子的进展。他觉得家属们去空港中心施压是盲目的,是走错了方向。但为什么他自己也常常去?他愣了一下,解释说,“去的目的和其他家属不一样,我是为了记录。中国政府表里不一,愚弄我们家属。”

  从去年3月9日抵达丽都酒店那天起,文万成就开始了他的秘密拍摄。他视这些视频为珍贵的史料,按照日期与内容做了分类。他对其他人的激动情绪持讥讽态度,“我儿子找到了的话,让他看看,当初找你的时候,这些人龇牙咧嘴的叫唤。”

  他说事发头几个月,他没哭过,“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哭,是七八月份”。

  那段时期,他住在北京的宾馆里。维稳人员就在他隔壁长期住着。他感到手机也被监控了,一旦确定了采访,警察总能知道,及时阻止采访。有时候,他只有带记者从消防通道上来,像打游击战。房里的抽屉趁他不在时被翻过,他的证据是,出门前拍过照。

  那一次,他终于哭了。“我感觉委屈。我就是来找儿子,警察把我们按上访户来对待。”

  中国的维稳体系强大且缜密。每一个家属都有被政府人员盯梢的经历,有的时候,5个来自不同部门彼此不认识的人会同时出现。而具体的处理手法,因人而异。有些官员,说的话近乎威胁,“不许去北京,你去的话我官儿就丢了。”有时候,他们又会故意释放错误信息,比如安徽的一位家属买好火车票打算赴京抗议马方宣布飞机失事,临上火车前,政府的人告诉他,北京的家属都已经散掉了,导致他退票,耽误了一周赴京。

  除了去年7月的空港中心留宿事件之外,因为公共场所打横幅或者一些并无造成他人伤害的激动之举,都有家属因此进了派出所。有一对父女因为管理家属群体社交网络的公共账号,而被警方上门带走询问。带来的恐慌是,那个账号停止更新了近两个月。

  宣传系统的限制也存在着,而禁令随着周年的临近而愈发严格。在亚洲周刊2月初为期一周的采访中,见证至少有4家媒体临时取消专访,澎湃网一位长期跟拍马航家属的摄影记者被调回上海。时尚杂志通常游离传统规管领域之外,但GQ杂志3月刊一篇关于马航的长篇报道被撤了稿。禁令甚至波及到了张起淮——文万成委托过的那位律师身上,北京的新京报接到禁令,不能出现他的名字,导致该报撤掉了复兴航空空难后对张起淮的采访——那明明是毫不相干的另一起事件。

  名义上的家委会早已不再运作了。早在从丽都酒店遣散时,有政府官员在会上向家属代表说,“家委会从此不存在了,以后一切的决定都是非法决定”。一些家属还收到了短信警告,“家委会是非法组织。”

  或许,以上种种不过是维稳的常态,但在一些家属眼里,这些收紧的管制进一步夯实了阴谋论的猜测。

  等待

  世间的悲剧有着多半相似的面孔,但MH370事件的特殊之处是,指向细节的真相尚未浮现。所有的等待,缘于悬而未决,所有的希望,缘于悬而未决。

  这一年,姜辉感觉自己明显老了,脸上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斑,头发也白了。他也知道身体出了问题,但仍然每晚3、4点钟才睡觉,“不耗那么晚,不弄得精疲力竭,睡不着。”

  他曾是公司里的销售业务骨干,但这一年,他的业绩表出现了抛物线。“我常想,如果我不工作了,我不挣钱了,能把这个事情搞清楚,甚至把人找回来,才是一辈子最值得去做的。原来老觉得就是做了一个多大的单,多有成就感,现在我觉得这个事情要能做好了,人没白活。”家委会原有的成员,有些人在外地,有些则选择了淡出,姜辉成了付出最多的那一个。

  他用力维系着这个团体的团结,尽量避免最小的争议,就像在丽都饭店时,大多数家属排斥媒体,姜辉对媒体持开放态度,但为了考虑他人感受,他只会偷偷摸摸地见记者。像一块温润的玉,他从不和任何人争吵,谈到文万成,他也会说,“我理解他的初衷。”

  他佩服文万成的勇敢,说自己则像一只把头扎在土里的鸵鸟。他不敢看母亲的照片,不敢收拾母亲的证件——这也是他目前没有找律师的原因,因为难免要触碰那些东西。事发至今,他没有再步入过母亲的房间。对他而言,那个房间是封存着过往记忆的时光胶囊,能够重启的,只有母亲本人。

  他从未和四岁的儿子说起过这件事。但有一天,孩子突然问他,奶奶什么时候回来。他一下子崩溃了,躲到厨房里哭起来。“我觉得很无助,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”

  那位总念叨着外孙的老人张偲亲,感觉这一年特别快,“回想一下什么进展也没有”,他停了一下,补充道,“过得慢,但感觉快。”

  每周一次,他和老伴儿去会女儿家待上两三个小时,收拾那间空屋子。“扫扫地、洗一洗、透透气,把电器给预热一下。”仅此而已,他想着等女儿回来了,还得住呢。屋里的奶瓶、小床,一点没动,都是原样。

  去年5月,查询航空保险时,曾代理女儿买机票的人在电话那端跟他聊起来,对方首先确认了他对飞机上的人都活着的坚信,继而告诉他,事发后多次拨打他女儿的手机,在3月10日曾拨通过,响了三声。这个爆炸性的信息从此时常在他脑中旋转,有没有可能拨错电话了?不可能啊。既然打了好多次,肯定是回拨,不会按十一个号码啊。那怎么通了呢?不过,他再也没有继续问过那个人。

  他说他从来没有梦到过女儿。他因此感觉,人肯定在,要不怎么一点梦都没有呢。其他亲戚倒是都有梦到过,都是关于归来的梦,没人说过不好的梦。

  他有着30多年的党龄,“从小就是共产党好、毛主席好,文化大革命时,一放音乐就跟着鼓点走”。但这位共产党员,主动讲起怪力乱神的故事,关于一个得了怪病治不好的小孩,最终通过神婆的施法驱逐了体内的邪魔。那故事冗长,他慢条斯理地讲了许多的细节,但其中最荒诞的部分在于,神婆将小孩子的肚痛,归咎于一个车祸而死的亡魂附体,车正是从肚子上压过去的。

  “那个小孩是我的侄女。”他最后说,“这是20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  多年前他就听过故事,从未在意。而现在,他选择相信——因为那个神婆还活着,最近又算了一卦,关于他的女儿。当然,是好消息。

  安徽人张建义错过了女儿的最后一个电话。女儿一家去马来西亚旅游时打来电话,当时他在楼顶的自家菜园浇水,没带手机。

  他喜欢自己的小县城,从来都不喜欢快节奏的北京。女儿来京读大学、定居的十几年里,总是邀请他来北京住,他只来过两次,其中一次还是为了把老家带了几个月的外孙女送回来。但去年5月,他在北京城郊住下了,一口气租了一年房子。从那时起,他恢复了记日记的习惯。日记已经写了厚厚的3本,“生命不息,寻亲不止”,是最常出现的一句话。

  他从来不是重男轻女的人。他太爱女儿了,说起女儿刚出生时,“我们生活还不是太富裕,都没有炉子,女儿的尿布我都是放在腰里头给她暖热的。”

  老伴儿天天睡不着觉,出现了幻听,老是听见女儿的声音。去医院一查,俩人都确诊重度抑郁。年轻时候,他当过11年的旷工,现在他觉得,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里。

  如果不往空港中心跑,他就闷在出租房里,研究马航相关的资料,已经积累了一箱子了。有时候,他痴痴地坐在床头,看贴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,琢磨飞机的航线。

  他假装女儿还在身边。10月31日是女儿生日,他和老伴儿去了女儿的丈母娘家——对方的老头儿也去世了,三位老人给不在场的人过生日。炒了十几个菜,还弄了烤鸭,但最后没怎么吃,“都哭得不行了”。

  生日礼物是纯金的转运珠,是他去北京商场里花了几千块钱买的。老伴儿代为戴着。他说,女儿运气不好,要帮她转转运。女儿32岁了,但永远是父亲眼里的小女孩儿。父亲相信,“小女孩儿出去玩去了,被拐了,暂时回不来。”

  信仰

  马来西亚在去年六月曾提出按每位乘客5万美元向家属发放预付赔偿,目前只有7位乘客的家属领取。按照蒙特利尔航空公约,赔偿的前提是飞机失事造成伤亡,而多数家属们抱有一种朴素的观点,领取赔偿——不管它是不是以预付的名义,都意味着承认了飞机失事,这与他们的信念发生了矛盾。

  马方的初期事故报告只有5页纸。“那是我见过的所有的空难报告里最简单、最敷衍潦草的一个。”律师张起淮说,其他航空事故的报告都有几十页到上百页。

  对于家属们而言,迪戈加西亚岛,或者是另外的某个岛屿,是一个由有限的信息、阴谋论、美好愿景与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”的中国古老伦理融合而来的存在。亲人被关押在岛上。小岛是希望,也是寻求真相的动力,小岛是安慰,也是黑暗生活里的喘息之机,小岛是停不下来的冥想,也是夜以继日的痴迷。小岛是悬而未决的审判。围绕这一核心信仰,所有的信息重新排列。

  去年八月初,四名失联客机的华裔乘客的银行账户存款被人盗提。张建义分析,这其实是家属在对外释放的信息。“他们还活着,把这些银行卡给看守人员了,我把这个钱给你取去吧。”

  戴淑琴一度觉得中国的电视台不对劲儿。“突然就没了,有没有可能是一种特异现象?只是可能?为什么电视台连讨论都不讨论啊?大气层里有一股野流,把这飞机卷走了,永远找不着,那么多飞机呢,弄不好再弄没一个怎么办呀?你看电视台多肃静。”她想不通,“它不说,一定有不说的道理。”

  张偲亲总是说,“人肯定在”,但什么时候回来以及怎么回来,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,是劫机者该考虑的问题。他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又难免提起那些细节,“飞机上走的时候还有怀孕三四个月的,去年11月份生孩子。有一个79岁的老人,能坚持多长时间?穿着、饮食.......肯定涉及到很多的问题。”

  而某些颇为可疑的信息,也被许多老人真诚地相信了。一个住在顺义的叫张永利的家属曾表示,有自称外交部谈判专家的人向他透露,乘客在农历新年前肯定会回来,“不会让你们早知道,顶多让你们提前一个小时知道,到时候上什么什么宾馆去见就完了,不会大张旗鼓”。但关于那个人的身份信息,张永利说他不让说。听到消息的人都觉得特兴奋,他们没顾得上想这种提前透露的目的是什么,有没有可信度。

  很多家属甚至觉得,习近平主席的新年致辞中那句“马航MH370航班失踪,150多名同胞下落不明,我们没有忘记他们,我们一定要持续努力、想方设法找到他们”,意有所指,可能暗示将通过外交手段解决。

  很多家属因此疏远了媒体,“我的孩子快回来了,我没必要再什么找记者呀,没必要招惹政府了。省得孩子回来以后被政府整。”1月3日,一家外媒想拍戴淑琴和大家吃饭的镜头,她做了大桌饺子,但一听说有媒体,邀请的家属只来了一个。

  在1月29日马方宣布飞机失事之后,很多家属情感上无法接受,他们认为这场宣布得到了中国的许可。但叶伦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设,“你不是宣布这人死了吗,它为了打你的国家的脸,有可能把人放回来。管是哪个国家在养着,如果你中国不宣布,它那老养着,也是一负担。”戴淑琴和他聊了一会,本来是认同他的,但又觉得有点牵强,“可是它达到什么目的了,只不过就给中国一大嘴巴,他干什么事都是有目的对吧?”

  姜辉承认,对于一个过于乐观的假设,即使他内心认为不可能,也不会指出来。“这个感性支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动力。没有任何理由去刺激它,去破灭它。”

  然而,所有这些,都没有律师张起淮的一段讲述让人揪心。他提到了文万成,那个倔强得像石头一样的山东老人。

  “老人心里的痛苦你是不知道的。我们推心置腹地说话,他都是流着泪的。他说张律师,‘(我)儿子可能不在了,我只能跟你说,跟任何家(属)都没说’。因为我从来没有给过他(人一定)活着这样简单的不负责任的话,他才会跟我说。”张起淮还提到,文万成是残疾人,他看到了残疾证。

  原来,那个不相信眼泪的老人是虚假的幻象。没有人知道他的伤悲,是因为他藏起了那个柔软的自己。他表面上没有痛苦。他内心的痛苦和任何家属没有区别。生命最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,他关闭了回忆。他对谈论苦难毫无兴趣,“那些都是别人的流水账”。重逢时,他将微笑。在采访中文万成从没提过他的残疾,他怎么能说出口呢?他是那么强大的一位父亲,他用意志维系了整个世界的运转。

  2015年春节前,文万成开始了新的征程,带二十几位家属去了马来西亚。他们说,要在离亲人最近的地方过年。

  小岛是希望。

  (应采访对象要求,张偲亲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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