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农架机场：神往?神伤?

　　在当地人看来，修建机场可以促进旅游、加速经济发展;但在环保人士、地质专家看来，这一工程对当地生态环境的破坏或许超过想象，其运行安全也令人担忧——

　　今年十一之后，如果你有机会去神农架旅游，也许可以选择“飞”过去。因为按计划，一座被誉为“华中最高”、“中国最美”的神农架机场，将在两个半月后通航。但你也许还会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，因为这个广受赞扬的机场同时也饱受诟病。

　　争议，从未远离神农架。从2008年获国务院常务会议批准立项，到2011年正式动工，时至今日，这座机场一直受到舆论关注。

　　在当地人看来，修建机场可以促进旅游、加速经济发展;但在环保人士、地质专家看来，这一工程对当地生态环境的破坏或许超过想象，其运行安全也令人担忧。

　　但一切似乎已无法改变——在这片北半球罕有的亚热带雨林中，一座机场将拔地而起。

　　杨恒是国内环保组织“自然大学”森林保护项目组负责人。7月1日，她带领另外两名志愿者从北京赶往神农架，试图考察机场建设对当地环境造成的影响。

　　“这里的资源实在是太宝贵了。”来自台湾的志愿者林吉洋说。

　　88%的森林覆盖率，25万公顷森林面积，3084种高等植物，39种国家一、二级保护树种，42种神农架特有植物，1060种动物，70多种珍稀野生动物……

　　这些丰富的自然资源，使神农架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“人与生物圈”保护区网成员、“亚洲生物多样性保护永久性示范地”等称号。

　　神农架拥有全球中纬度地区唯一保持完好的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，加之独特的喀斯特地貌，形成了神农架生物多样性的载体。如今，这一生物多样性载体同时也成为了机场建设项目的平台。

　　2009年2月18日，在海拔2583米的神农架红坪镇大草坪的山峰之巅，这项历时4年的机场建设项目开工奠基。

　　据当地媒体报道，“当施工人员凿平山峰，拨开山上稀薄的土层时，喀斯特地貌特有的溶洞、溶沟全部裸露出来。神农架机场地貌形态是岭型峰丛洼地，容易出现不良地质现象，建设者们在边坡地带和道面区共处理217个溶洞、溶槽、溶沟、溶隙、漏斗”。

　　机场占地66.6万平方米，总投资超过11亿元。如今，在“谷歌地图”上，已经可以俯瞰到机场的大致形状。

　　机场建设项目负责人员对外表示，机场建成后，能起降波音737-700、737-800和空客319、320型客机。机场设计年输送旅客能力为25万人次，货运年吞吐量为1500吨。

　　如今，远望大草坪的山峰，杨恒和她的同行者看到的不再是层峦叠嶂。“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山顶，拍了不少照片。”杨恒说，在照片上，蓝天与山顶拼接出了一道笔挺的横线，已看不出任何与山有关的特征。

　　尽管神农架机场建设耗时、耗力、耗钱，这项工程并没有因为它的“大手笔”而赢得环保人士和公众的普遍支持。

　　有网友在微博中调侃：“建议把珠穆朗玛峰顶平了修机场，人人可以登珠峰，造福人类了。”

　　“公众的某些反应是对的，削山头填溶洞，肯定对环境有影响，但具体影响有多大，还需要到神农架实地考察之后才清楚。”中国社会科学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所副研究员黄顺江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。

　　然而，实地考察并没能让环保人士稍稍放一点心。

　　“周围好吵。”7月3日晚上9点多钟，正在神农架实地考察的杨恒在与记者聊天时说。调研期间，他们住在当地居民家里，附近有正在施工的柏油路。

　　除了修路外，他们还看到了在建的旅游别墅。“一些开发商已经开始在这边开发一些商业铺面、旅馆和住宅别墅。”杨恒说，“在修路建房的过程中，迁走了一批当地居民。”

　　机场路边的啤酒瓶和生活垃圾也让他们印象颇深。“这些垃圾大多是因为旅游人数增多而造成的，没有人处理，都往河里扔，现在当地人已经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下河了。”

　　这样的环境变化，刺痛的不仅是杨恒。

　　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机场已经建成，建设过程中的生态破坏都已经造成了。”海归学者、工程(地震)学博士陈永祁在接受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采访时表示，“机场运营后的影响更难预计和评估，比方说噪声的污染，特别是旅游开发后带来的各种资源占用和污染等。”

　　正当杨恒和她带领的志愿者对神农架生态环境进行考察时，他们也发现，当地人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。

　　“当地人不仅不反对，反而很支持建机场的项目。”杨恒说，“老百姓是盼着开发的，因为开发了之后可能会有更好的收入。”

　　不久前，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居民黄先生，特意为神农架该不该建机场的问题，作了一个简单的调查。

　　“这项调查做得比较简单，我问了一些当地人，包括官员、商家和普通老百姓，大概有20多人。”黄先生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，调查发现，当地人似乎对修建机场保持了高度的一致。他们普遍认为修建机场拉近了神农架与外界的距离，将进一步带动旅游业的蓬勃发展，增加当地就业机会。“而当谈到生态问题时，大家却一脸茫然。”

　　作为当地人中为数不多的反对者，“不合群”的黄先生有他自己的考虑。

　　“当地人和外地人的争论，反映了他们不同的生活需求。”他说，“当地人没有经历过河流污染、雾霾困扰等环境恶化之痛。城里人则没有遭受过山高路远、交通不便的困难和无奈。”

　　湖北神农旅游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宣传中心文化主管韦群在接受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采访时说：“我不会说机场开发不会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，但神农架确实需要机场。”

　　面对外界各种反对之声，她这样诘问：“在很多人看来，神农架原始洪荒，神农架人都应该过原始人过的日子。但这对于大山深处的老百姓来说公平吗?”

　　记者看到，当地居民还在网上发起了名为“神农儿女感恩天下最美机场建设者召集帖”的活动，为机场建设者捐赠饮用水和食物。

　　“召集帖”这样写道：“天下最美神农架在几年前迎来了一个划时代的时刻——神农架机场项目启动了!这是我们全体神农架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大事，如今这样的中国梦、神农梦真的实现了……”

　　此次调研的困难程度，也超出了杨恒的预期。“本来想进机场看一下，但是被人挡在外面，不让我们进去。他们已经很警觉了，外面的舆论现在给他们带来很大压力。”杨恒说。

　　在机场建设人员的阻挠下，他们迟迟未能看到建设中的机场。

　　7月7日是个星期天。这天是“召集帖”中“感恩机场最美建设者”的日子。杨恒原本准备跟另外两名志愿者混在当地人中间进入机场，但是因为下雨，活动被延期了。

　　对于包括杨恒在内的“外来者”来说，机场的建设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神秘。同时，机场项目的环评报告，也成了“不能说的秘密”。

　　6月17日，“自然大学”森林保护项目组向湖北省环保厅提交申请，要求公开神农架机场项目环评报告。19天后，他们收到了回复邮件，称“神农架机场项目于2009年由国家环保部审批，省厅未留存该项目的环评报告材料，若想取得该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书，须向国家环保部申请公开”。

　　国家环保部环境影响评价司的工作人员回应称，神农架机场项目归环境影响评价司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二处管辖。

　　林吉洋表示，至今外界仍未看到政府部门公开环境影响评估报告书，或以别的途径向公众作出解释。

　　“不公开环评报告，说明其中一定有问题。”陈永祁说。

　　“我们会一直敦促政府部门公开环评信息。”杨恒说，“如果环评存在问题，我们会进一步要求官方给出解释。”

　　“环评只是环保部门在工程审批过程中要走的一道程序，它主要侧重环境污染，只能对一般的工业项目作评估。而对于旅游开发项目对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，不好评估，也不易测量。”黄顺江认为，环评对旅游景观的综合评价能力很有限，因此即使公布了环评信息，作用也不见得有多大。

　　“我国对工程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仍然侧重经济利益，然后再兼顾自然生态的问题。这有可能导致未来我们所获的收益，远不能抵消其所产生的负面效应。”中国科学探险协会《奇异珍稀动物》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赵连石在接受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采访时说。

　　从地理形势看，神农架以东为华东大平原，太平洋暖湿气流遇到神农架高山的阻挡，迅速抬升，与秦岭冷空气进行热交换后形成降雨降雪，局部降水超过2500毫米。由于海拔较高，机场全年的冰雪冰冻期长达150余天，冻土深度超过1.6米，最低气温达零下20摄氏度。

　　这样的气候地理环境，航空部门避之唯恐不及，神农架却“迎难而上”，尽管前路充满了未知的风险。

　　“神农架的喀斯特地貌异常复杂，海拔超过2500米的山峰有20多座，山峰陡峭，壁立千仞，且湍流多变，容易造成风切变。”赵连石举例说。

　　风切变是峡谷中极易形成的一种气象现象。它是强对流对撞下形成的垂直向下的巨大气流，直径一般在150米左右。飞机如果进入切变点，会迅速失去动力、瞬间坠毁。

　　除此以外，飞鸟也成为神农架机场的另一大潜在风险。今年6月4日，国航一架波音757客机的机载雷达罩就在数千米高空被飞鸟撞出一个大凹洞。而神农架仅鸟类就达300种以上，对航空安全构成严重威胁。

　　“这么一个旅游专用机场，很可能最后成为‘赔本的买卖’。”黄顺江对机场未来的运营表示担忧。他认为，受环境影响，神农架机场维护运营、保障安全的成本肯定比一般的机场高，再加上高昂的建设成本，未来机场本身的经济效益将会大打折扣。

　　“神农架为发展旅游而修建机场，肯定会对当地的环境产生长期影响。”杨恒说。他们发现，工人们填平了很多个溶洞、溶沟，而用于填埋的山石或者其他物质势必会对地下水造成影响。而且，一旦遇到强降雨天气，由溶洞填埋而形成的平地比一般的地面更容易产生新的坑洞，导致意外的发生。

　　在陈永祁看来，机场的抗震能力才是一个关键问题。像神农架机场这样的大型项目，尤其需要更加严格的地震安全评价分析报告，但目前公众并没有看到机场方面的相关报告。另外，填埋喀斯特地貌建成的地面，在遇到地震时肯定比一般机场更容易塌陷。“其实把机场建得离景区再远一点，就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。”

　　事实上，仅从林业保护角度看，神农架数十年的旅游开发，已经给这片原始雨林带来了巨大伤痛。

　　赵连石回忆，上世纪70年代，为了建立神农架林区，神农架原始森林遭到大规模砍伐，除留有几百亩不具开采价值的原始林外，其他的基本上都被发展成为次生林。到了90年代，森工转产时，老君山一带的珙桐林、银杏林、鹅掌楸等古老树种被砍伐殆尽，并被松树取而代之，名为植被更新，实则是对生物多样性的毁灭性打击。

　　“旅游景区充分利用资源、改善当地的经济条件本身是很好的，但不能不切实际、过度开发，因为从长远看，这么做肯定是得不偿失的。”黄顺江说。

　　反观国际上的生态旅游建设，许多国家的地质公园在发展旅游业时，基本上不提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、餐饮、食宿等，而且游客们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不合适，相反会把它作为一种亲近自然的环保体验。

　　“生态旅游的目的是为公众提供科普教育、传播生态理念，对自然的干预越小越好，不因人类活动令当地生态发生重大改变，才是真正的保护。”赵连石感慨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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